【楔子】
我能和尹琪老师认识，除了备感荣幸之外，整件事都纯属偶然。
前一段时间，尹琪老师正在跟爱奇艺联手，打造大型的情景喜剧《废柴兄弟》的第三季和第四季。按道理来说，这是一件好事，毕竟一个喜剧项目能走这么远可谓相当不容易。
项目的负责人呢，从第一季起就是戴戴。
戴戴一直觉得，按照平日里圈内对尹琪老师的口碑来看，这次合作一定可以相当顺利。
唯一一点不算意外的小意外，就是尹琪老师迟迟没有交上来大纲。
公司当时就很着急，戴戴就很客气地一而再再而三问尹琪：“尹老师，大纲怎么样了？”
每次尹琪都会盯着自己电脑上的Word文档，很气势磅礴一副胜券在握的口气回答道：“放心吧！大纲已经写了一半了！”
这倒是真的，“大纲”确实写了一半。要知道，按照尹老师当今的社会身份和地位，怎么可能撒谎呢？
Word文档里着实已经有了一个“大”字，用的是微软雅黑四号的字体，充满了刚正不阿的态度。
当然了，至于“纲”字为什么迟迟没有决定是否采用相同的格式落笔，那是因为吧这个字关乎整个剧情的情节走向，自然就需要慎重考虑了；甚至考虑上个把月，那也完全是出于对艺术的认真与执着。
是的，尹琪老师又拖稿了。
哎呀，“又”这个字简直就是神来之笔啊。
其实吧，拖稿这件事对于每一个码字的人来说就如同吃饭睡觉一样自然，属于成为编剧之后的第二性征。
“好编剧不一定会拖稿，但是不拖稿的编剧一定不是好编剧。”尹琪当时对每一个来催稿子的人都孜孜不倦地灌输着自己这套逻辑，“这是一个充分不必要，必要不充分的悖论。有意思吧？哈哈来咱们继续聊点别的。”
说完就和来催稿的对方谈理想谈人生。
遗憾的是，从国情出发，影视部门的员工大部分都是文科生出身，对于逻辑问题有一种天生的弱势。这直接导致尹琪上面那句如同绕口令一样的观点所向披靡。
戴戴本身是一个脾气好的姑娘，自然是挺不会唱白脸的。但是这么拖下去肯定不是办法，于是她派了三个同事去找尹琪，意图当面督促他赶紧干正事。
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嘛！既然单个去催稿都节节败退，那我们就让尹琪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显然戴戴小看了尹琪老师……哦不对，尹琪大师。
三个同事顺利地到了尹琪家楼下，然后顺利上楼，然后顺利进门，然后顺利地坐在了桌子前，然后尹琪顺理成章地拿出了麻将。
这一手显然谁也没料到。
不过三个同事就地一合计，觉得不如将计就计——赢光了尹琪，让其迫于生计然后安心写稿，既把工作寓教于乐，又可以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呢？
简直堪称完美的计划。
两小时后，这几个同事不仅没有得到今天的稿子，反而差不多各自搭进去了半个月的工资铩羽而归，跑回去跟戴戴哭诉。
戴戴觉得是自己大意了，竟然忘记了国粹的存在。于是第二天，她只派出了两个同事。
这一次尹琪早早地支上了麻将桌，一边抽烟一边等着送钱的——哦不对——催稿的人来。结果两人一坐下，尹琪很委屈：“哎呀，三缺一，这可怎么办？”
“要不然，尹老师您先写稿子，写完后我们再凑一局？”同事胸有成竹地提议道，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跃然脸上。
尹琪点头，然后变魔术一样拿出来了一副扑克……
“听说过斗地主吧？”尹琪和蔼可亲地说道。
同事迟疑了片刻，机械本能般地点了点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三十六计算是让尹琪玩透了。
一来二去，公司没了办法，首先再派人去吧，一是这才月中，月底才发工资，基本上大家都被尹琪赢得差不多了；其次呢，就算是熬到了月底发了工资，也颇有点羊入虎口的意思。
说真的，被催稿的那几天估摸着尹琪老师赚得比平时多，时不时都开始看楼盘了。
这件事告诉我们，众筹这种新兴项目还是很给力的。
戴戴也觉得束手无策，硬着头皮把尹琪拉到公司来单刀赴会，表面上是给他一个舞台准备“舌战群儒”，其实暗地里是要“群儒战舌”。
鸿门宴就是这个道理。
临开会前，戴戴特意来找我，忧心忡忡地问我要不要去看一看一直活在公司传说之中的尹琪，人称编剧中的赌神周润发。
话里话外虽然听着一股子带小朋友去动物园参观的语气，但是显然是去看老虎和狮子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物种。
当然了，喊我去参加会议还有另一个目的：好歹我也算是编剧，一来可以去看看前辈顺便虚心学习一下过来人的经验；二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说不定可以找到漏洞喷丫的。
“当然了，主要是要去喷他。”戴戴想了想，温柔地补充道，也这也主要是为了防止我捅娄子，所以才干脆给我交了底，“别学他，会学坏的。”
我这个人很怕生，所以一开始呢，我是不打算出席会议的。但是戴戴这番话成功地打动了我，让我的好奇心格外旺盛：哟呵，这世道上还有人能教坏我呢？不行这得去看看。
其实那是一场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甲乙双方互相交流的会议了。会议的气氛也是其乐融融，基本上就是一圈人围着尹琪老师软硬皆施力图达到你死我活的效果。
尹琪老师当时就很委屈，觉得这么多人围着他数落他真是有点过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有这时间干点什么不好？
这么多人呢，不如扎金花吧……
戴戴算是觉得，完了，彻底没招了。
但是说实在的，同样身为编剧的我，心里对于公司的决定还是颇有微词：我也是被逼过稿子的人，深知当个编剧不易；艺术嘛，创作嘛，怎么能够通过压迫和威逼来获得成果呢？应该给予作者充分的创作空间嘛……
想到这里，抬头看看尹琪可怜巴巴的眼神，我当即觉得应该替自己的同行说句公道话：“我觉得剧本一直出不来，主要责任并不在尹琪老师身上，他只是工作链中的一个环节而已，不该把整个项目的压力都转嫁于编剧一个人身上……”
公司的一群人“唰”一下子转过头来看着我，不明白局势明明大好为什么我忽然跳反；尹琪老师更是震惊地抬头和我对视，继而频频点头，眼角几乎有了感动的泪水，一副“总算有人说了句公道话”的表情溢于言表。
“就是就是，你们听听……”尹琪忍不住附和着说道，“天下之大，知己难求。小兄弟你一看肯定也是编剧，过来人才知道过来人的苦啊……”
“没错没错。”一时间我也有感而发，有点发自肺腑了，“说破大天去，剧本出不来，更主要的原因在于谁？你们不好意思说，我说了：其实主要责任，在于导演啊！都是导演他妈的闲着没事各种提要求才让剧本的进度一直跟不上节奏！而且今天明明是项目例会，导演却连出席都没有出席，这种态度才是剧本创作时最大的阻碍。这孙子不把编剧当回事，倒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我们应该把握好问题的根本原因才能釜底抽薪，所以……”
我还没来得及同仇敌忾拍案而起，旁边的哥们儿轻轻地拉了拉我，指了指刚才戴戴给我的项目书。
我低头看了看。
《废柴兄弟》总编剧：尹琪。
《废柴兄弟》总导演：尹琪。
值得一提的是，《废柴兄弟》的另一个导演叫姬智，名如其人非常机智，成功躲过了我的黑枪暗箭……
尹琪当时也是一脸尴尬，不好妄自菲薄我到底是敌是友，以及到底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明明自己是感冒发烧，突然就被好心人送去强行化疗。
是敌是友，真不好说。
我僵住了，而大家都在等着我的下半句：所以呢？
……
“所以，自作孽，不可活啊……”我生硬地吐出了下半句，然后立刻重新站队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恨不能立马写几张大字报来抨击一脸无辜的尹琪。
当然了，对于我的无意冒犯，尹琪老师并没有什么失态的举动；我偷偷瞄了尹琪几眼，看到他依旧冷静的表情我不禁在内心中赞叹，果然是大风大浪里闯过来的老前辈，多么有涵养啊。
“你瞅啥？”尹琪眯着眼问我，东北口音一下子让这句打情骂俏显得杀机四起。
会议圆满结束之后，戴戴本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想法，打算把同样有着丰富拖稿经验的我派去尹琪老师身边催稿，觉得简直是针尖对麦芒，基本上我一出马就可以彻底封杀尹老师所有退路。
“但是我是个傻逼啊……”我一下子觉得任重而道远，自己肩负不起这么重的任务，“我怎么可能斗得过他……”
戴戴就为我打气，说这就是所谓一山还有一山高；俗话说得好，楞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间歇性神经病的；尹琪如果打算跟我装疯卖傻绝对没用。
因为我是真傻。
我一想，哦，还真是。
“所以派你去最合适了。”戴戴当时给我打气，显得信心十足，“这属于智商压制。”
我一时间有点闹不明白这句话的主谓宾，只是觉得应该是对我的褒奖吧……
然后第二天，我如约出现在了尹琪面前。
尹琪老师当时对我非常反感，絮叨着说就算派人过来也应该派个小姑娘过来啊，这样写稿子写累了还能讲个黄段子活跃活跃气氛；当然了，讲黄段子并不是为了调戏姑娘，主要还是为了顺便活跃活跃思路……
“总之你在这里很不合适啊……多尴尬。”尹琪老师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赶紧说：“尹老师没问题，您是编剧界的前辈，我是抱着学习的态度来的；而且吧黄段子我也喜欢听，您尽管讲，我也算是吃过见过的人，没什么尴尬的。”
尹琪皱着眉，说：“那到时候我把你讲硬了，岂不是更加尴尬。”
说罢，我俩都很尴尬。
他尴尬的地方是，没想到这黄段子还真是张口就来啊天啊……
我尴尬的地方是，没想到我一下子就听懂了……
“所以说，你不合适嘛！”尹琪老师最后下了结论，强行让我担负起了这场事故的责任。
然后我就像是狗皮膏药一样，硬着头皮住下了。言外之意就是，稿子写不完我就不走。
尹琪老师明显轻敌了。他本以为我最多是象征性地待两天就回去，没想到我能吃能睡，颇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其实我也十分如坐针毡，偶尔偷偷去尹琪老师的冰箱想拿个雪糕，没想到打开冰箱后看到了尹琪老师刚刚贴上的便签：
雪债雪偿。
看啊，阶级斗争已经激烈到了偷吃他一个雪糕就要不共戴天的程度了！
可是我当时真的挺无聊的，除了偷吃尹琪家的零食之外基本无所事事。
偶尔的一天，尹琪老师出去接了个人，回来后两个人说了点什么，接着晚上喝了一整宿酒。
开始我以为是尹琪老师终于不堪其扰，雇了个打手过来要把我一针根治了，但是第二天一大早呢，那个人就走了。
我有点好奇地问：“尹琪老师，昨天那个人是谁啊？”
“他啊？他就是《废柴兄弟》里的原型之一，那个叫张晓蛟的家伙。”尹琪老师跟我说着，忍不住笑了。
“哎呀？他们还有原型呢？”我吃惊地说道。
看得出今天尹琪老师挺开心的，让我坐在了对面：“对了，我记得你之前是写书的是吧？说起来，我倒是真还没怎么跟别人念叨过这些事呢，你想听听吗？”
我想了想，他家的冰箱里已经没有雪糕了，反正闲着没事，所以我坚决地点点头：“想听。”
“哈，其实是个挺简单的故事……我想想啊，当年的张晓蛟和许之一都是我学弟，两个人一脑子想弄个动画片。傻乎乎的一直……兰菲呢，竟然被看上了。多多当时喜欢给人介绍对象，好多人惨遭毒手。冯小白这孩子就乖巧多了，就是有点虎。艾玛当时特别老实的一个姑娘，怎么就跟张晓蛟他们混在一起了……”
我听着有点头大，说：“等会，尹老师，您说得有点快我跟不上，您能不能从头慢慢说……”
尹琪抬头看了看窗户外面，慢慢地说道……
这个故事，该从哪里讲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