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上的鱼水

◎《刀锋上的鱼水》书写故乡沦陷，乡关无处可寻的命运。
◎本书书写城乡文化的冲突、交融，从不同视角对人性异化及社会景象进行深入解读。
◎犹如翻开一部关于我们自身命运的书，在最疼痛处，触摸、舔舐我们时代的命运；在最隐晦处，翻检、思量我们内心的圣经。

《刀锋上的鱼水》作品由七部中篇小说合集而成。该系列聚焦农村与城市的中间地带，书写了外省人在城市和乡村嬗变中发生的纠结、碰撞和撕裂。作品围绕精神与物质、故乡与异乡、生存与生活的悖论，通过对扭曲人性与尊严存在的不断追问，构成了现代社会变迁对人性异化及生存的隐喻，揭示了深刻的时代变化和内心创痛。

陶青林，1970年出生，本科学历，苗族，现居东莞。广东省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中级职称。曾任文化站文化辅导专干、大型外资企业人事主管及厂刊主编、《长安》报记者编辑、政府机关文书，现为《长安》报总编辑，东莞市作协长安分会副会长兼秘书长，《长安文学》副主编。在各类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作品五十余万字，曾获全国首届“李白杯”文学大奖赛三等奖、广东省“千家写岭南”散文大赛铜奖、东莞文学年度20篇、东莞年度文学传媒大奖等奖。已出版中短篇小集《荔树的囚徒》《手机没有信号》。

序在城乡交织地带书写
刀锋上的鱼水
向家坪
夜晚不懂白天的黑
蛇相缚
如影随形
你拨的用户已关机
雕花龙床

一
泥西村发生一起恶性案件，惊动了整个随林县：肖万福的老婆于美珍被人杀死在床上，全身被砍二十余刀，脑袋被切断，仅剩脖颈一块皮肉与躯体藕断丝连，鲜血染红了整张床，惨状令人毛骨悚然。
发现于美珍被杀的，是邓卫红，泥沙镇腰鼓队队长。于美珍是腰鼓队成员，而且还是主唱、台柱子。邓卫红的家在泥沙镇的大街上，是一家小旅店，由他老婆经营。腰鼓队去演出，一般都在他家的旅店门前集合。那天腰鼓队约好去黄泥坳演出。大家都来了，唯独不见于美珍踪影。于美珍是从来没有迟到过的。
腰鼓队是活跃在泥沙镇的文艺演出队伍。这些年，大部分年轻人外出打工了，留在家里的老少爷们，忙完田地后，无事可做。村民们怀念以前集体化时唱花鼓戏、扭秧歌的岁月。于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就组织了腰鼓队，哪里有老人病故仙逝了，就去陪夜演出。演出以唱歌跳舞、扭秧歌、插科打诨为主，有时也代人哭丧。这样娱乐，倒也吸引了不少人来陪夜看演出。碰上结婚、祝寿等红喜时，腰鼓队就以唱山歌、演花鼓戏为主，以增添喜庆，逗人开心。于美珍所在的腰鼓队，是泥沙镇最好的。这主要因了队长邓卫红是泥沙镇文化站的退休干部，是以前县花鼓戏剧团的台柱子，唱戏、编舞、吹笛子、拉二胡、写歌谱曲，样样在行，节目编排得有模有样，很有看头很有味道；其次是台柱子于美珍有一副好嗓子，歌声里饱含了感情，听得人们上脑入心，舒坦极了。
于美珍家离邓卫红家不远，两三里地而已。邓卫红只好去于美珍家催她。他到于美珍家时，看到大门关着，叫了几声于美珍，没人应，再问邻居，邻居说这两天都没见过于美珍，还以为她出远门演出了。邓卫红有种异样的感觉。大门没有上锁，也没有上闩，一推就开了。邓卫红进了屋，冲睡房又喊了几声，房里还是没人应；推房门，才发现上了闩。莫非是睡过头了？便拍着门又大喊了几声，可还是没人应。邓卫红觉得奇怪，踮着脚往窗户里面看，这才发现，于美珍已惨死在床上。
于美珍被杀后的第三天，肖万福从广东赶回了家。
肖万福长了一张国字脸，满脸络腮胡，又加上皮肤黑，看起来似有五十好几，但实际年龄才四十出头。老婆惨遭毒手，让原本显老的肖万福更显沧桑。他在村前的公路走下长途卧铺车时，在公路两边店铺里玩的人，都没有认出他来。肖万福抬眼看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子，有几户人家的屋顶冒出了炊烟，有几个小孩和老人在村路上走着。村子还是老样子。站了好一会，终于有人认出肖万福来。首先凑过来的是肖建成。
肖建成说，福哥，要是你不去广东，嫂子就不会死得这样惨了。
这句话像一根引信，把肖万福强压在心里的痛楚以及愧疚引爆了。他丢下手里的行李，蹲在路边痛哭起来。肖万福的哭声，悲痛欲绝，惊动了半个村子。看着肖万福悲恸的样子，想起于美珍的惨死，人们唏嘘不已。
肖万福是在码头接到这个噩耗的。当裤袋里的手机响起第一声时，肖万福的肩膀上刚好背了两包水泥，无法接听。待把水泥放进仓库后，手机还在不屈不挠地响。肖万福有种不祥的预感。电话接通后，果然是晴天霹雳，惊得肖万福头晕目眩，悲痛万分。
在广东的这些年，肖万福做过建筑工，捡过垃圾，也进过厂。在码头扛水泥包有四年了，一个月除去吃住，能赚上一千多元。十天前，肖万福打电话给老婆，说做完这个月，就回家，再不来广东了。当时，于美珍很吃惊，还问他为什么要回来。几年前打电话时，常常是于美珍问肖万福为什么不回家。现在却变成了于美珍问肖万福为什么要回来，言外之意好像是不希望他回去。却没想，十天后，老婆就遭此厄运，阴阳两隔，这怎能不让肖万福悲痛欲绝？
肖万福刚坐上回家的长途卧铺车，一个电话便追进了他的手机，是码头的女厨工张福英打来的。十天前，肖万福把回家的想法告诉过张福英。张福英不同意，知道肖万福一回去，俩人就结束了。为了这事，俩人还吵了一架。这些天，张福英没有理肖万福。
张福英在电话里着急地说，你现在就走了吗？
接到噩耗后，肖万福懵了，没来得及跟张福英说，就匆忙请假走了。妻子去世的事，他不想让张福英知道。肖万福强压住悲痛，对电话那头的张福英说，家里出了点急事，我得回去处理。
肖万福匆匆回家，让张福英很后悔这些天没理肖万福。电话里，她的语气柔和了很多：万福，我们好好商量商量，你别急着走，行不？
肖万福说，我心情不好，我们的事以后再说吧。说完就准备挂电话。
张福英哭着说，万福，你别挂电话，我有话要对你说……
肖万福闭着眼睛，泪水就出来了。心一狠，还是把手机从耳旁移开，“啪”的一声合上手机盖，挂断了电话。
用家里话来说，张福英是肖万福的相好。
这种关系是从三年前开始的。厨工张福英是贵州人，年纪与肖万福差不多，但比他早两年进这个码头。张福英第一次给他打饭菜时，看到饭卡上的姓名写的是“肖万福”，她心里就涌出一种亲切感，因为两人的名字都有一个“福”字。张福英每次给肖万福打菜都会比别人多，特别是荤菜，一菜瓢打进他碗里的，满满的全是肉。慢慢地，肖万福也感觉自己受到了与众不同的优待，心里对张福英满怀感激。有事没事，两人喜欢在一起说说笑笑。后来，就成了相好了。
客车在高速路上奔驰着，车外的风景一闪而过。突然“嘟”的一声，一条短信追了过来。肖万福打开短信，是张福英发来的。“这些年的生活，难道就这么不值得你留念？你一拍屁股走得没个踪影，把我抛这里，你让我好伤心。”
肖万福躺在卧铺床上，脑里想的净是妻子于美珍，他不想回张福英的短信。与张福英成了相好后，肖万福心怀愧疚，总觉得对不起美珍，所以，他坚持每半个月就要给美珍打个电话来安慰自己，救赎自己。现在，噩耗传来，她被人杀死了，这让肖万福心如刀绞。
很快，又有一条短信不屈不挠地挤进肖万福的手机。仍然是张福英发来的。“我知道你想你家里的老婆，但我还是求你不要回去，我们一直就这样在广东打工，好吗？”
肖万福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与张福英聊这个话题。在得知美珍死去后，肖万福的负罪感更加沉重了，只要一想到张福英，心里就涌出一种遭天谴的感觉。肖万福觉得，张福英一定会再打他手机的。想到这里，他立即把手机关了。
手机一关，便觉得这个世界清静了。刚才还在发颤的心也终于平静下来。
……

在城乡交织地带书写
邱华栋
第一次见到陶青林，是在东莞长安镇上搞的一次文学活动上。陶青林给我的印象是厚道、热情、干练。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喝得有点多，开始给他算命，算出来他们家是老婆掌握大权，而且他有两个女儿。我都算对了，场面一时很愉悦。后来，也多次收到、看到陶青林的小说稿，感觉他在写作上也非常有自己的想法，同时也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尤其是中篇小说的写作，青林颇有心得和收获。
20年前，陶青林从湖南雪峰山脉南麓的一个乡镇来到了广东东莞一个叫长安的地方。这个地方，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农村向城镇化转变的一个重要的缩影。陶青林有幸经历了长安的历史嬗变。20年来，他的生活以及精神，辗转往复，甚至挣扎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夜深人静时潜心创作，把心中的苦闷及某些发现，通过笔端宣泄出来，先后在《花城》《芙蓉》《清明》《山花》《长城》等刊物上发表了一系列中短篇小说，用悲情的笔触，塑造了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书写了现代社会大变迁背景之下，外省人的生存和精神困境，以及他们的痛苦蜕变。
书写故乡沦陷，乡关无处可寻，是陶青林小说创作的一个重心。陶青林的几个中篇，写出了乡村凋敝的大背景下，故乡难以幸免于沦陷的命运。离乡背井的外省人在别人的城市追求一种新的更深层次的生活，多年后都难以回到自己梦中的故乡。《刀锋上的鱼水》（发表于《芙蓉》2010年第六期）以妻子于美珍的离奇被杀展开叙述。长期在广东打工的丈夫肖万福，回家埋葬死于凶杀的妻子于美珍后，在侦查凶手的过程中，隐隐感觉妻子生前红杏出墙，他还发现村风日下，“村妓”盛行，花鼓戏的没落，妻子情感的迷茫，邻里乡亲偷觎妻子美色……家乡的变化让他感觉到了陌生。肖万福不希望警察破案时，拖泥带水地揭开一些让人不齿的秘密。广东的相好张福英突然来到镇里寻找肖万福，两人在旅店偷偷相会时，被乡亲们逮个正着……该小说关注的是现代生活中人们对性生活的焦虑和忽视以及无所适从，深刻叙写了打工者生活困顿无助、精神焦虑颓败、自我救赎无力、充满了绝望与挣扎的生存之痛，读后令人惊心动魄。另外一篇《夜晚不懂白天的黑》（发表于《特区文学》2012年第二期），讲述了故里乡亲无法理解在外创业成功的游子的艰辛和苦闷的故事。添天是泥西村的风云人物，在东莞成功创业，身价千万，回家办水泥厂却被各路卡要，最终投资失利仓皇远离故土，成为精神上的流亡者。村里修桥时，添天父亲为了脸面与人攀比，擅自替添天认捐三万元，但迟迟没能到账，不得已只好亲赴东莞找添天，才发现儿子企业濒临倒闭，陪儿子历尽困难后，父亲终于理解了儿子在外创业的不容易，回家后将所有积蓄寄给添天还债，并拿出三万元亲自交给村里，并怀着复杂的心情，瞒住儿子在东莞的生存困境。在攀比、嫉妒之中，故乡异化成不再是精神归属，不再是每个游子都渴望回去的地方。
书写乡村人际关系、精神和伦理的隐退崩塌，是陶青林小说创作的另一个重心。随着现代化的进程，乡村具有生命力的文化传统和价值体系正在消逝，行为准则、伦理道义、生存价值的凋落，让乡村变得混乱无序。《向家坪》（发表于《芙蓉》2012年第六期）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向守业生意失败，欠下巨债，只好抛下老母亲，举家外逃赖债，村里人对他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当向守业可怜的老母亲病重时，债主们想趁向守业回家探望病重的老母亲时将其抓住，逼其还债。狡猾的向守业深夜探母亲避过一“劫”。三天后母亲病死，向守业只得独身一人回家尽孝，各路债主各怀心事，各展手段以期追回债务。并相约待其母亲入土后将向守业扣押，逼其妻子儿子回家还钱赎人。向守业获得消息后，在母亲出殡后偷偷逃走，其妻为了挽救家庭，也为了帮助向守业能逃出老家，掐着时间制造车祸自杀以骗取保险赔偿。向守业的儿子向前进回老家找失信的前女朋友“解决恩怨”，计划杀了她后再自杀。接到父亲电话告知奶奶病逝、母亲意外身亡的噩耗时，他幡然醒悟，回广东与父亲相依为命，共渡难关。向守业逃债成功，但以失去母亲妻子为代价，被永远钉在向家坪的耻辱柱上。在《雕花龙床》中，宗祠因修省道而遭拆迁，先人雕像被卖往国外，洛水河污染严重，孙子渴望成功而偷走传家之宝雕花龙床，小说处处显现着乡村文化传统在消逝，价值系统被瓦解。
书写城乡文化的冲突、交融，从不同视角对人性异化及社会景象进行深入解读，这是陶青林小说创作的第三个重心。《蛇相缚》（发表于《清明》2014年第四期）讲述了少年黑炭的成长之痛。少年黑炭无意之中发现在家留守的婶子与人“蛇相缚”（偷人），有了心事的黑炭备受精神折磨。在暗查与婶子“蛇相缚”的那个野男人的过程中，婶子用身子引诱他，差点促成乱伦的苟且之事。黑炭带着不可言说的秘密去广东打工，投靠叔叔后，发现叔叔不再是以前的叔叔，并且还在城里有了相好。奶奶在监视婶子时被摔死。“蛇相缚”事件在黑炭的心里积聚了万千的能量，到了叔叔这里，却被叔叔“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的话悄无声息地消解了。初谙世事的黑炭去找暗恋的女同学，发现她有了男朋友，女同学剪下黑炭的一头烦恼丝后，他发出与过去告别的呐喊。少年黑炭对成人世界的无意闯入，导致其身心的影响痛彻骨髓，小说给人一种强烈的被撕裂的疼痛感。另一篇《你拨的用户已关机》描写了“我”在城市奋斗过程中有关情感的、心灵的、良知的精神困境。《如影相随》（发表于《山花》2014年第七期）讲述了一个关于报复的故事，充分表现了乡村嬗变过程中人性的纠结和复杂。
青林有着丰富的农村和城市生活经验，对农民工等外省人在城市生存境遇中，人们那种无根漂泊感的孤独、绝望、恐惧以及城乡文化的矛盾与冲突，并由此产生的精神阵痛和心理裂变，有着更为深切的关注和体味。希望青林能继续坚持在“城乡交织地带”这座广袤丰饶的文学富矿中不断开掘，多角度书写城市文明对农民工等外省人的心灵异化和重塑，从精神层面展示当传统变革时人们所表现出来的种种执着、尴尬与无奈，以及种种生存之痛，希望他能写出更多具有睿智的思想光芒和穿透力的作品来。